叶子

睡觉爱好者

一件毛衣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一颗炮弹爆炸了,在海姆的身后。

海姆奔跑了三天,跑进了一片森林。他已经没有力气躲避了,他顺着肌肉的记忆,趴下,用手肘支撑着自己。此时他的肺部囤积了太多的冷空气,那些冰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肺,他无法再吸进新的氧气,只能感受到胸腔的胀痛。“没事的,会没事的。”海姆张大嘴巴,让肺部的空气涌上来,他不断地大口喘气,口水顺着干裂的嘴唇,一滴连着一滴地落在草地上。



“你最好再也别回来了!”父亲用手指指着海姆。

“我会的,我会死在苏联,甚至连我的尸体也不会留在德国。”海姆从母亲的拉扯中挣脱出来,跑出了家门,母亲在他的身后叫着:“海姆,你回来!”

父亲总是这样,他崇拜着希特勒,他为国家缝制军装,对于父亲来说,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缝歪了军装的线条更严重的事情了。

“德国是战无不胜的。”

“我只是不想上战场!”

“胆小鬼,懦夫!德国不需要你这种懦夫!”父亲的话渐渐拉远,就像是水泛起的波澜,一圈圈地向外扩去。



“你还要在水里呆多久?”

海姆仰面躺在水里,初夏的阳光照在水面上,水面被阳光照出金色的光芒,水体也被温暖了,阳光透过水面照在海姆的身体上,使得他在水面之下的皮肤上出现一圈圈的光晕。海姆睁开眼睛,透过水面看到站在泳池边的汉娜,她有着一头齐肩的黑色短发,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,匀称而结实的身体被包裹在白色的泳衣之下,泳衣上印满了时髦的黄色雏菊。因为水的阻隔,海姆看到了一个不断变形的汉娜。汉娜的身躯也随着海姆拂动水的动作而不断扭曲着。

“我要上战场了。”海姆边说边向岸边游来。

“你18岁了。”汉娜离开泳池边,慵懒地坐在那把白色的躺椅上。

“你呢,还继续升学读书吗?”海姆上了岸,拿起桌子上的《兰波诗集》。

“你不要那么幼稚,我父母在托人找签证,可能是美国,可能是华沙。”汉娜耸了耸肩,从海姆手里把诗集夺了回去,然后看着海姆说道,“海姆,我是犹太人。”



当海姆醒来的时候,一缕清晨的阳光照射着他的眼睛,同时一支黑黝黝的枪口也正对着海姆的脑门。

“起来吧,军士。”从举着枪的士兵身后走出一位少尉,他有着高挺的鼻子和一双浓而黑的眉毛,他的脖子上挂满了苏联士兵的“狗牌”。他脱下皮手套放在了举枪士兵的肩上。

少尉笑着说道:“军士,按照德国的战争法律,逃兵应该被处死,可是元首给你们这些懦夫一个新的机会,为英雄们清理战场吧。”

两个士兵将海姆架起,卸下海姆身上的装备,当要脱下海姆的军装的时候,两个士兵却不敢动手了。少尉亲自走上前来,摘下海姆军装上的勋章,“战伤勋章,步兵冲锋队勋章,雪场作战勋章,肉搏战勋章,坦克勋章,突击队勋章……”少尉冷哼了一声,将这些勋章都收进了黑色的袋子里,然后凑到海姆的耳边说:“军士,你现在只是一个战犯了。”

脱下海姆的军装,一件军绿色的毛衣出现在大家的面前,毛衣上面布满了血渍,领口的地方已经开裂出了线条,松松垮垮地耷拉在海姆的脖子上,引人瞩目是在胸口的位置上,缝了一张女孩的照片。女孩带着博士帽,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被抓拍到了。



“给你的18岁礼物。”汉娜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丢在海姆的身上。然后打开一瓶橘子味的汽水,升腾的气泡发出“嘶嘶嘶”的响声。

“什么东西?”海姆接过礼物盒,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件军绿色的毛衣,还有一张汉娜毕业典礼的照片。

“夏天送我毛衣干什么?”海姆皱着眉头看着汉娜。

“你马上要去苏联了。”

“元首说,我们三个月之内就可以回来,那个时候才刚刚入秋呢,我刚好可以赶上春季开学。”

“三个月,三个月啊。”汉娜喝着汽水,点了点头。“你真的相信战争会在三个月内结束吗?”

“元首是这样保证的。”海姆起身站在游泳池旁边,准备着再次跳跃入水,汉娜站在他身后,冲着他的背部踹了一脚,海姆没有任何准备便掉入在水池之中,他扑腾着,可是水依旧不留情面地灌入到他的嘴巴里,耳朵里,眼睛里,他想要伸腿站起来,可是每次用力,脚只是碰到池底,然后滑倒。

只有窒息感和绝望感。



“军士,这是你的未婚妻吗?”上尉用手摸着毛衣上的照片。

海姆抬起头,死死地盯着他,如同老鹰在盯着自己的猎物。

最后,少尉也只是拍了拍毛衣,帮他捋顺褶皱,笑了笑走了。

“从今天开始,你们这些逃兵的任务就是排雷,扫尸,帮助我们的军队开道。没有一个人可以妄想从德意志伟大的帝国战场上走下来!”上尉叫喊着。


海姆一行人往柏林的方向行走着,刚刚还拿着枪指着海姆的士兵跑上前来与海姆搭话。

“军士,你是哪一年入伍的呀?为什么获得了那么多的勋章?”他的嘴皮极快。

“1941年。”海姆回答道。

“哇,你打到过莫斯科?”

“没有,我在离莫斯科五公里外的巷子里作战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那些苏联人保护着一砖一瓦,每一栋房子。”海姆向天上望去,遮天蔽日的树叶盖住了天空,黑色的树阴从海姆的脸上掠过。“然后,我失去了我所有的战友。”

“没事,我们始终会成功的。”士兵说:“元首对我们保证过。”

“你今年几岁?”海姆问他。

“13岁,我叫帕罗,今年才入伍。”士兵友好地做着自我介绍。


“注意隐蔽!”少尉喊到,此时树林里面传来了枪声,子弹打在海姆身边的树身上,枪声从未知的方向传来,“砰”“砰”,瞬间,一个士兵倒地,他被击中后脑勺。

“别抬头!”海姆冲着帕罗喊到。“把枪给我。”

接过枪的海姆,闭着眼睛,微风吹动他的头发,树荫盖在他的身上。他在仔细地辨别枪声传来的方向。然后他睁开了眼睛,匍匐前进,端起枪,眯着眼,捕捉到对面一闪而过的黑影,开枪,“砰”,敌人被瞬间击毙。

“怎么办,怎么办!”帕罗捂着头,趴在一块石头后面。上尉带着士兵对四面八方扫射着,可是依旧有人应声倒地,无枪的逃兵犯们只能趴在地面上,双手抱头。

“弯下身子,往东边跑!”海姆拉着帕罗,推他起身。帕罗被海姆一推,身体超出石头的隐蔽范围,便是这一个空隙时间,子弹冲帕罗飞来,枪火闪现,“砰砰”。敌人位置暴露,被海姆击毙。

枪声好像停止了,帕罗趴在草地上,不敢动弹,海姆匍匐着来到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对他说:“结束了。”帕罗猛地站起身来对海姆叫道:“你刚刚做了什么!你让我!”

“砰!”一声枪响,帕罗瞪着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,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他的手指扣进了衣服上的一个小洞里。他看了看胸口,又看了看海姆,他的脸扭曲了,“我……不!”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叫着。而他胸口的位置上,涌出一条血色的小泉,先是缓缓地向外流着,然后血色的泉水水量不断加大,再加大,血柱开始向外喷射,帕罗前方的地面变成血红色。帕罗直直地倒下,倒在那片血红的地上。

海姆端起枪,再次瞄准对面,寻找到枪手,一枪击毙。

“军士……”帕罗口里喃喃道。
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海姆抱着帕罗的头,看着他的嘴唇蠕动,看着他蓝色的眼睛正在一点点失去颜色。

“妈……妈……”他最后的嘴唇微张,他还想再说什么?他彻底不能再说话了!


少尉将敌人的尸体拉过来,对大家说:“这些人并不是苏联士兵,只是些打猎的苏联人罢了。”

摆在海姆面前的尸体,那个被他一枪击中的头颅的敌人。敌人看起来也只有14,15岁的样子。他还有一头红色的卷曲着的头发,两只眼睛睁开着,只是瞳孔已经散开,点点雀斑印在红彤彤的脸颊处。



“这是一个绿色的山丘,欢唱的小河把银色的褴褛挂在草尖,阳光在傲岸的山头闪烁,这是一个一个泛着青苔的空谷……”汉娜闭着眼念着兰波的诗歌。

海姆和她一起躺在草地上,初夏傍晚的晚霞就在眼前,微风不断从晚霞中吹来,吹来了紫色的光彩。海姆眯着眼睛,手里捻着一根草,隔空用草尖描摹着汉娜脸型的轮廓和身体的曲线。

汉娜将身体转过来,对着海姆说道:“下个星期我就要去华沙了。”

海姆马上收起手里的草,将它放进手掌里面碾碎。

汉娜伸手扯了把海姆的毛衣,然后说道:“这衣服不是给你现在穿的,也不嫌热。”

“我要先把它穿习惯。说真的,这毛衣领子口割着我的脖子,不舒服。”

“是吗?”汉娜爬过去,用手压着海姆的头,另一只手抓起毛衣的领口,沿着衣领用手掌抚摸着。接着汉娜将脸靠近海姆的脖子。汉娜呼出的热气吐在海姆的脖子上,使得海姆觉得自己的脖子在发热,发痒。汉娜先用牙齿轻轻一咬,将领口出的线头连接口咬断,然后顺着毛衣织的纹理,轻轻一扯,一根军绿色的毛线便被扯了下来。先扯下两圈毛线,然后汉娜想了想,又多扯了几圈,让领口的位置更加移下些,远离了海姆脖子,领子松松地落在他的肩部。

汉娜将扯下来的毛线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,然后举起手,放在海姆的眼前,对着海姆笑道:“看,手链!”



“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士,你枪法入神。”少尉拿着一瓶酒递给海姆,也将那个装着勋章的黑色袋子丢给了他,“为什么选择做一个逃兵,而不是英雄?”

海姆接过酒,喝了几口,然后摇了摇头说道:“没有意义的,无论是什么,对我们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
“你背叛了德意志帝国。”

“不,是祖国背叛了我们。”

“我们是为了荣誉而战。”

“战争只会把人性之中最坏的一面激发出来罢了。”海姆往嘴里灌了一口酒,然后指着那具尸体说道:“我以为战争会很快结束,结果我打了5年,我以为我是带着德意志的荣耀去拯救他们,可是我们的到来实际上给他们带来了灾难,我以为我还能回去,可是我的手上已经沾染了39个儿童的鲜血。这就是真相!真相就是,我们是瘟疫;真相就是,你的祖国坐在后方要你和你的战友拼掉生命去夺下一栋空楼;真相就是,我们的战线越来越贴近柏林,我们在撤退!”海姆的语气渐渐激烈起来了,随后他叹了口气,再往嘴里灌了口酒,平静下来之后再说道:“这场战争是注定失败的。”,海姆好像已经在说着无所谓的事情了。

“你是个叛徒,也是一个疯子!”少尉将酒瓶摔在海姆的面前,掏出手枪指着海姆的头颅。海姆看了这枪一眼,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。


清晨,雾气弥漫在森林中,海姆缓缓的睁开眼睛,与他对视着的是一匹狼。狼看着海姆,舔了舔他的脸,露出獠牙。海姆屏住呼吸,看着狼露出獠牙,张大嘴巴,嗅着自己的脖子,胸腔,然后是腿。然后狼合上了嘴巴,对着海姆“呜咽”地叫了一声,跑入了森林。


四周传出苏联人的声音,少尉喊着大家准备战斗!

海姆知道已经晚了,可能是昨天晚上那群猎人的复仇,也可能是苏联的士兵已经逼迫到了德国战线上,不管来的人是谁,其实都没有区别了。

海姆一行人躲在树后面,海姆从黑色的口袋里面拿出一枚又一枚的勋章,扣在毛衣上,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,勋章散发出光芒。海姆跑到少尉的面前说道:“我们需要给孩子们活路!”

“你别再发疯了!”少尉对他低声吼道。

海姆笑了笑,站起身来,双手举起,走向了对面的敌军,高声喊道:“我身后的孩子们愿意投降!”

一颗子弹射中了海姆的腿,他用手拽着胸口处的照片。他跪在了地上,海姆大口吐着气,继续喊道:“我身后的孩子们愿意投降!”

一个接着一颗的子弹射过来,穿过他的胸膛,肚子,大腿……而海姆的手始终仅仅地拽在胸口。

毛衣被射穿,直到中间出现一条裂痕,一件毛衣在海姆的身体上灼烧成两半。


“等我回来,我们一起去找海德格尔教授吧”海姆拔起一根草往汉娜身上丢去。

汉娜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,疼得海姆龇牙咧嘴的。汉娜离开海姆,继续躺在草地上,睡在海姆的身边,然后拿起手边的《兰波诗集》继续读着:

“一位年轻的士兵,张着嘴,光着头,脖颈沐浴在蓝色荠草的新绿之中,他躺在草丛中披着赤裸的长天……芳香不能再使他的鼻孔抖动,他安详地睡在阳光下,用手捂着心窝……”此时一阵微风吹来,汉娜微笑着伸出手,微风掠过她的手,然后再从指缝中逃走。汉娜用力地吸入了这山谷的微风,然后缓缓吐出,她调整着呼吸,微笑着,与海姆一起,在天空映出的晚霞下,在晚霞吹出的微风中,在微风轻抚的草地上,缓缓睡去。


后记:汉娜,生于1921年,死于1943年,奥斯维辛营

      海姆,生于1921年,死于1945年4月,距离德国9km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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