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子

睡觉爱好者

最坏的一天


南方,夏天的雨夜,嘈杂的声音,粘腻的空气。暴雨击打着柏油路,升腾起来的热气漂浮在半空中。

被雨水冲打着的夜晚,雨水的冷和白天的余热纠缠在一起,使得空气发生扭曲,把路灯投射下来的光亮折断,前方延伸的道路一片黑暗。道路的两旁是一道道更黝黑的巷子,它们像是一条条正要咬饵料鱼的嘴,张开着,不时地吞噬着从马路上出现的车辆和行人。

一辆摩托车,从远方驶来,车灯划破此处的寂静,车子驶进远方的黑夜。

摩托车在马路上一扭头便驶入了其中的一条巷子中。巷子的左边是住家的破旧楼房,另一边是新建好的商品房,它们之间用一道墨绿色的铁皮网隔离着,男人就在铁皮网与破旧的楼房之间行驶着,雨水截断了摩托车照向前路的光,击打在男人的雨衣上,头盔上,它们在剧烈地敲打他的身体,劈里啪啦,不知疲倦。

摩托车其中一栋楼房前停下,车灯照着他眼前的楼房,楼房的墙体发黑,是被大火燃烧过才能留下的那种印记。黑色的墙体往上蔓延,一直到二楼才止住,三楼的墙体还能隐约看出是白色的,再往上,楼层又全浸入到夜的黑色中了。老李推着摩托车,一瘸一拐地把车子推进楼房旁边的低矮铁皮棚子里,雨水击打铁皮棚子发出来的声音,像是一曲沉闷的打击乐。

钟表的两个指针合并,一点了,刘慧坐在掉了漆的木头沙发中,明亮刺眼的白炽灯光笼罩着她,她正仰着头,叉开腿,睡去了。

老李全身都在滴着水,他的左手上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,里面是三个饭盒。他踉跄着走上楼梯,楼道内的声控灯应声而响,昏黄的光瞬间挤兑掉了楼道里的黑暗。男人一边上楼,一边把自己身上黄色的雨衣脱了下来,用左手拿着,右手抓着楼梯扶手,慢慢向上走去。

他到了自己家门口,想要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钥匙开门,可是他的裤腿已经和腿上的肌肤黏在一起,右手抓了半天也没有拿出来。老李弯腰把雨衣和饭盒放在脚边,左手和右手一起合作,此时楼道的灯灭了。当他想要咳嗽一声唤醒灯光的时候,“轰隆!”巨大的落地雷劈在不远处,透过楼道口的窗,发出耀眼的白光,重新唤起的昏黄的灯光和它比起来是极其微弱的。此时,门开了。

“又这么晚啊,今天。”刘慧拿起雨衣和饭盒。

老李走进客厅,马上就瘫在沙发里。

“你打开那个袋子,给你们带的。”男人抬起手臂指了指那个白色塑料袋。

饭盒里面是泛着油光的褐色的汤水,汤水里面排列着四只完整的猪脚。香味马上溢出来了。

“你今天又给人送迟了?”刘慧猛地把饭盒盖子盖上。

“没有,今天下那么大雨不是,点单的人家最后不要了。”老李看向房间,“快叫小辉出来吃啊。”

刘慧叹了口气,说道:“别叫他了,咳了一天,刚刚睡着。”手里忙活着把其它饭盒打开,有白米饭,有炒白菜。刘慧把菜夹进了白米饭的饭盒里,递给了老李。

老李捧着饭盒,大块大块的米饭塞入口中,吧唧着就嘴嚼了起来。

“慧,帮我看看脚底,刺进啥东西了。”

刘慧把他的鞋子脱掉,鞋子内部囤积着雨水,一双鞋都脱下后,刘慧把鞋拿进了房间,不久,拿着针线盒回到客厅,蹲在老李面前。

“抬脚。”刘慧说着,把老李的左脚抬起放在自己大腿上。

“错了,那只!”

刘慧白了他一眼,把他的右腿抬起来了,小腿上有几道细细的红色划痕,脚底上有五六个黑点,刺全部都埋在肉里。“怎么搞的?”

“骑车没注意,踩进草里了。”

刘慧仔仔细细给他挑出那些小黑刺,还有一根最深的黑刺,怎么都挑不出来。

“明天白天我给你挑吧,晚上灯太晃眼睛了。”

夜里三点,刘慧手机的闹钟准时叫着,老李迷迷糊糊地知道刘慧要起床去叫儿子吃药了。

等到刘慧回来,老李问了句:“小辉咋样。”

被子被掀开,溜进来一股冷风,“还能怎么样,医生说,还是得送到大医院。”

“过段时间吧,我想想办法。”老李坐起来,靠着墙壁,刘慧靠在老李肩膀上,把头埋进他的脖梗处。刘慧发黄的睡衣从领口褪到胸口,她脖子上的颈纹,像一根根黑色的丝线一般,嵌在她的皮肤里,低垂的乳房掉到肚子上。刘慧的呼吸加深,呼出的气体喷在老李的脖子处。

老李拍了拍刘慧的胳膊,说道:“睡吧。”

窗外依旧暴雨倾盆,早上五点的闹钟叫喊着,老李起床,穿衣,走进卫生间,准备刷牙,牙膏管子里所剩无几的牙膏也结块挤不出来了。老李顺手拿了放在灶台上的水果刀,划开了牙膏的外皮,里面的膏体附着在外皮上,已经硬邦邦的了。老李拿着牙刷,刷毛刷了几下都没有刮下来。“妈的。”叫骂了一声,老李把牙膏和牙刷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。

“出来吃饭了。”刘慧叫着。

老李听到声音,走出了卫生间,看到刘慧在摆弄桌子上的面条,又退回了几步,把垃圾桶里面的牙刷捡起来,冲洗了一下,放进漱口杯里。

出门前,刘慧帮他穿好了雨衣,紧了紧领口,然后递给他一个泡着浓茶的水瓶。

老李把水瓶挂在摩托车的把手处。骑着那辆驮着巨大的保温箱的摩托车重新驶入了马路。

早上七点,暴雨,城市内涝,早高峰,把原本就狭小的“早餐一条街”挤得更加水泄不通,老李被堵在车流中,道路两旁叫卖的小菜贩被赶来维持秩序的城管们驱逐,口中的叫卖声,变成呼叫,媚笑,争辩,咒骂等各种各样的声音,这些声音和雨水打击地面的声音,城管的喊叫声,吹动的口哨声,汽车鸣笛的声音,行人穿行的声音,全都杂糅在一起,尖锐地冲进老李的耳朵里面。

老李感觉到一丝的烦躁,喝了一口浓茶。然后从车缝中挤过,把摩托车骑到了人行的林荫道上。一声急促的口哨声从老李的身后响起,一声接着一声。老李回头,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城管正指着他,口里的哨子又吹响了一次。

老李自知理亏,对城管笑了笑,想着骑着车子回到车道上就是了,哪知道城管并不干休,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,扯下了一张罚单:罚款100。

“警察同志,我这急着送外卖呢!”老李笑嘻嘻的,拿着罚单往城管的方向递出去。

“违反了秩序,说什么都没用。”胖交警瞪着眼睛,把罚单推了回去。

“警察同志,我以后不敢了!”老李脸上堆满了笑容。

“别说废话了,带着钱消罚单去吧。”说完,胖城管不再和老李交谈了,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“违反者”。老李看了看罚单上面的数额——50元,他叹了口气,把罚单叠好,风进上衣口袋,然后整理好雨衣,骑向了暴雨之中。

高耸入云楼群,构成了城市里的参天大树。其中一个大厦的楼底,老李正提着外卖,剁着脚,等着取外卖的客户。

“你怎么回事,迟了半个小时!”那个穿着正装,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刚从大厦的门口出来,就这样开始叫着。

“雨太大了,还堵车,抱歉抱歉。”老李弯着腰陪笑着。

“也不知道送上来。”女孩接过外卖,转身就离开了。

“保安不让、、、、、、”女孩并不是想听到老李的辩解,事实上,谁会先想听一个送外卖的解释呢,大家都很忙,正是因为忙,所以我需要买你的服务,你服务不好,就是你的错,这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,也是一条必要的存在的关系链。

雨,下得越来越大了,根本没有要停止的意思。

在老李送下一单的路上,一个老人滑倒了,手里的布袋掉在地上,手里火红色的雨伞被风刮入了马路上,随后又被吹到马路的对面,红色的伞吸引了老李的目光,老人挣扎着爬起来,想要走入马路去捡伞,她伸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,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她的身上。老李把车停在一旁,跑了几步,把刮走的伞捡了起来,走过马路,把伞递给老人。

老人接过伞,就当老李要离开的身后,被老人拉住,只见老人慢慢地弯腰,从布袋里面拿出一小瓶樱桃罐头,递给老李。

“不用了,我应该的!”老李说,老李附在老奶奶的耳边说道。

老人张了张嘴巴,嘴巴里面没有一颗牙齿,嘴唇耷拉在牙床上,老人没有说话,只是又把罐头递出去了,碰了碰老李的胳膊。

老李接过罐头,笑着说:“谢谢了。”

老李把罐头塞进自己裤子口袋,罐头放入的瞬间,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,老李赶紧掏了掏口袋:原来他把早上开牙膏的水果刀揣身上了。果然早上还是迷糊,老李心想。

上午十点,空旷的走廊尽头,老李站在防盗门外,电话已经打了45个了,他在走廊里不停地来回踱步,他又看了看订单上的留言:小孩在家学习,不许敲门!不许敲门!敲门给差评!!!黑体加粗的字体,黑体加粗的感叹号。

铃铃铃,老李的手机响了,他急忙接了起来。

“老李,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,小辉咳得厉害。”电话里面,刘慧欲言又止。

“我马上回来。”听到是孩子的事情,他觉得很不安,老李的脚已经往电梯处跨出一步了。

“不用不用,我已经送他去医院了,晚上早些回来就行。”刘慧那边传出叫号的电子声音。

“真的吗?”

“嗯,医生说没什么大事的,我先去看孩子了。”刘慧焦急地说道。

嘟嘟嘟……电话挂断了。

老李叩响防盗门,过了三分钟,门开了,门内站着一个极瘦的尖嘴女人,女人低声吼道:“不是说不许敲门的吗!”说完往屋内看了一眼。

“大姐,你看我都打了几个电话了!”

“那你不能再等会啊,我儿子在上课!”女人猛地从老李手里夺过外卖,她尖利的指甲刮破了老李的手背,当老李回过神来的时候,门已经被重重地关上了。老李看着手臂上的刮痕慢慢泛红,他重重地锤了几下门,声音回荡在走廊里,可是门里面没有动静,而下一个单子已经开始在催促他上路了。 

“叮咚”老李的手机提示,他收到了一条差评。

“服务态度恶劣!”差评这样写到。

老李又猛地锤了几下门,里面依旧没有动静,“你好,能不能修改一下意见啊。”骑手收到一个差评,配送平台会自动扣除本月薪水200元,然而他送一个快递只挣5元。

“砰砰砰”,即使老李怎样的敲门,里面都如同死一般的安静。

对方摆明了不打算和他商量。

下一个单子又在催促了,手机不断震动着,催促着。

老李只能狠狠地踢了防盗门一脚。

当老李终于赶到提供餐饭的饭店的时候,正好是中午12:30,只有一个桌子上冒着热气腾腾的烟。饭店里面的老板,伙计正围在一起吃火锅。他们对于穿着“外卖制服”的老李的到来漠不关心,谁都没有看他一眼。

“我来取餐。”老李走到他们面前。

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,那个光头的胖子满脸通红,用手指着老李的脸说道:“你干什么啊,没眼睛啊,我们不要吃饭的啊!”

“可是客人正等着要啊。”

“那就让他等着。”光头说完,又大声地招呼起大家一起喝酒。

老李对着光头说:“那你们就别接单子啊!”

光头吼道:“我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关你屁事。”

此时,有一个小伙计站起身来,冲着老李笑了笑,说:“没事没事,我去做个餐,很快的,你在这坐着等等吧。”

“不许去!”光头老板已经喝大了,他认为小弟这种行为就是在藐视自己的权威,于是他站起身来,拉住小弟,“你,不许去,看谁不给我面子!“

光头老板走近老李,喝大的他踉跄着脚步,嘴里呼出的酒味越来越重,随着他的站立,那一群在同一桌喝酒的,全都站了起来,立在光头老板的身后,好像在给他助力一般。

“滚出去。”光头老板伸出手,冲着老李的肩膀就是一推。

老板身后那群酒鬼,也开始乱嗷嗷,叫道:“滚出去!”

老李向店门外倒去,他的脚步,踉跄而急促地往身后退去……

他倒在了暴雨之中。

雨水打在他的身上,他感觉到了寒冷,明明是夏日,明明今天的气温并不算低。他面对这种情况也不能做什么,他只能掏出手机,点击取消配送。配送平台有规定,如果供给方取消订单,那么这一次的罚款,配送员和饭店将要一起承担,每方承担百分之五十——也就是说,老李又被罚了100元。

老李坐在摩托车上,大口地灌下乌黑的浓茶,泡了一上午的茶叶,终于发挥出它最大的功效,茶叶全部舒展开了,将它体内的苦味全部都释放了出来。苦,老李觉得,这是他喝过的最苦的东西了。他抬起头,张开嘴巴,想要接点天上的雨水冲淡嘴里的苦味,可是上天偏偏和他开起了玩笑,雨,变小了。

下午5点,这座城市恢复了夏日该有的高温,太阳好像是报复那暴雨一般,把那些因为暴雨天气而亏欠给人类的阳光全部投射下来。城市内的空气蒸发着,,扭曲着,眼前的气体,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哈哈镜,透过镜子看着前面的建筑,楼房不断变形颤抖。

老李忙了一整天,根本顾不上吃饭,他打算着忙完最后一单就回家吃饭。落日的毒辣让他的脑袋开始发涨,他喝掉了最后一口浓茶,他的眼睛发红,急速往前方驶去。

突然老李的身后,跟了一辆响着警铃的摩托警车,警车把老李逼停了。

“你闯红灯了。”交警拉住老李的胳膊,一边做着笔录。

老李晃动着自己的脑袋,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,“抱歉,我没看到。”

交警看着老李发红的双眼,说:“你这还疲劳驾驶了,机动车行驶证麻烦出示一下。”

老李挣脱了交警的拉扯,用手摸了摸口袋,木讷地回复到:“我没带。”

“那就没有办法了,我只能扣住你的车了。”交警把惩罚地条子贴在摩托车上。

“不行,外卖!”老李吼着,给交警看了看他手里的白色塑料袋,说着就要跨上车骑行

“不行,你违规了!”交警按住摩托车,推开老李。

拉扯之中,交警推出的力度大了一些,那瓶水果罐头“哐当“一声便落在了地上,玻璃瓶碎了,瓶子从中间裂开了,里面的甜水瞬间流满了一地,被阳光照出金光闪闪的闪光点,接着,从罐头里滚出了红樱桃,红樱桃落在地面上,水果上面沾染的甜水借着太阳的余晖,同样也散着光芒。

车就这样被扣留了,老李没有反抗了,老李只想着快送完最后一单,然后就可以回家了,于是老李乘着公交车送完今天最后接的一单外卖。

在公共汽车上,闷热的气息在空气之中弥漫,四周窃窃私语的交谈人群,老李觉得他们交谈的对像却是自己。移动的车,时开时停,带来的不稳定性,窗外的风景,不断像身后滑去,连成一条五彩斑斓的线条,而这一切使得老李感觉到晕厥。

老李的最后一份外卖送到的地方,是商场,全部都是乌泱泱的人群,一群又一群的人,交替着出现,又好像没有重复,自始至终都是那一群人,那一群,他在外面见过的高马尾女孩,那个尖嘴的老女人,那群光头大汉,交警,城管,这些人的面庞都出现在了商场里面,还有刘慧,还有自己的小辉……

老李晃了晃脑袋,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正常起来,那些熟悉的脸,又变得陌生了起来……

女人在仓库内忙活着,当她抬起头时,看到老李如同木头一样站在自己面前。

“你怎么回事,那么久才送过来!”女人忍不住抱怨了两句,“别当道!“,女人推开老李,把整理好的服装送到前店。

老李像一个机械一样,举起手臂,把外卖递出去。

女人扯过包装袋,白了老李一眼说道:“真是的,你这个样子我是要给差评的啊。”

“差评,200块钱。”老李喃喃道,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慌失措。

此时,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。

老李接了电话,是刘慧。

“老李,你快回来,孩子,孩子快不行了!”

老李迈开步子就要走了,可是被女人拉扯住了,“不许走!”

拉扯中,手机掉在了地上。

“你少给了我一碗菜!”女人拉着要走的老李,死不撒手。

空气好像就在此刻凝固住了,四周汹涌的人群也被定格住了,只有那些声音,今天老李听到的一切声音,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。

“无能的人。”

“你怎么那么废物啊,这样都能迟到。”

“差评,扣钱。”

然后是一阵激烈的,玻璃罐破碎的声音,清脆,刺耳。

最终声音定格在刘慧的那一句话:“孩子……孩子要不行了。”

尖叫,先是女人的尖叫声,然后混杂着群体的呼叫,人潮汹涌,大家都好像长着同一张嘴,只会呼叫着同一个简单的字符——a

一把水果刀直挺挺地插在了女人的身体里,女人的眼睛由惊讶,变为不可思议,然后到绝望,颤抖的手指指着老李,然后身体就软了下去。

而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。

黑暗的审讯室里,只有一盏刺眼的白炽灯照着前方,在墙壁上照出一个黑色的圆形的影子,那是老李低着的头,他什么话都不是,又或者一直在喃喃自语些什么,接着一个警察走进来,对老李说:“刚刚医院来的消息,你的孩子没有了。”

老李抬起头,看着前方,他的眼神没有明确的聚焦点,只是空洞洞的看着前方。

此时,审讯室里的钟表,指针合并在一起,恰好晚上12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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